我给你早在你出生多年前的一个傍晚看到的
一朵黄玫瑰的记忆
很高兴认识你。

【gency】银河边缘(全文公开ver)

银河边缘

文/LemonadeClaire

希望别屏蔽我了,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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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约已在梦里见过你了。

面前的女医生倾身对他简短介绍自己的时候,岛田源氏默默在心里头说。

出于某些特定的原因,他没法把这句听上去无论如何都是一个花花公子遇见女孩子时漫不经心调情的对白出声地说出口,这样的结果很难判定是叫人更加遗憾,还是庆幸更多一些。更确切地,换作是之前的那个自己,再换作是没有这一层所谓救命恩人的关系,凭空结识这样与自己年龄相仿的女性,他八成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或多或少增进与她之间的往来。然而放到现在——用于固定骨伤的绷带缠绕在下颌上,阻碍着他开口发声的动作,好在暂时性避免主观地与人交流目前说不上是坏事。

她早就对他告知了自己的名字,可惜岛田源氏在一个愣神的时候漏掉了那一部分。然后她用了三五句话对他概述了目前类似是恢复状况之类的内容,然而他此刻缺乏耐心,也没有心情去仔细听她的话,更何况对方的英文带着硬生生的欧洲腔调,自己又着实对这类仰仗拼写的语言算不上精通。最让他心存感激的是医生惜字如金,看上去对自己并没有什么讲话的兴趣这件事情深有领悟。

“有人抢在我之前了,是吗?我猜莫里森指挥官?”

她在源氏以为她已经准备离开的时候突然转移话题。这与他印象中高明的医生应有的形象不符,他们多半将关怀表达得更加内敛或者冷漠,对于其他与他们无关的事情只字不提。也许这个特工组织的人都有这样的习惯或者爱好,他心想,他们叫自己什么来着,守望先锋,家族的长辈们对这群人的行动格外关心。距离自己上一次听到这个名字大概也没有多久,又好像中间隔着几辈子那样漫长。

嗯哼。他用鼻音应了她的问话。喉咙与鼻腔之间干涩的振动带来一连串陌生的疼痛感,倒是在他对痛觉的承受范围内。女医生叹了口气,虽然呼吸的幅度只是轻微加重到刚好可以被判定为叹气的标准。对方能够猜到莫里森会对自己说了什么,岛田源氏心想,如果她表现出一副自大的理解与关怀的态度来,他也不会惊讶,人们就是喜欢这么做。

“那好吧,”她眨了眨眼,手指搭在额头的刘海边缘,顺着发际把它们拢到耳后——倒是起不上什么实际作用,很快那绺长短不一的头发又很快滑落到她面前。对方的回应并非如自己作出的几种情感上叫人抵触的假设:

“噢,我只是确认一下,毕竟你现在还在这里接受治疗就说明你打算留下了。那家伙对年轻人讲话也算不得很中听的那一类,”说这些的时候她笑了笑,恍然让人看出些歉意一定是错觉,“要是你还没觉得厌烦就好了。”

厌烦倒是说不上,他在心里回答。游走在现实与过去二十几年形成的强大习惯力量之间,时而又觉得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太过突然,偶尔穿插着终于不必为了家族内外的事情招惹指点后的微茫满足感——这样的情况下很难准确地对指挥官作出情感上的判断,甚至连做到产生任何特定的哪怕是简单的情感,也免不了先困惑一番。

偏偏他那时候要做的选择里头,每一个都至关重要。他听着问话,闭了眼睛完全服从于生物的本能。

还不想死。岛田源氏的某一处说,于是他原封不动地重复着这句话。

那我就认为你完全接受了与守望先锋之间为了合作所达成的共识。指挥官说。

他还是重复着原先的答案。

当源氏从莫里森这个名字带来的难以抵抗的闪现场景里绕回来的时候,医生已经不在房间中,安静的空气中又只剩下他自己,然后他想起还没有追问过她的名字。短暂的回忆里有指挥官对她的称呼,模糊得让他没办法从记忆逐渐空洞的开端里将它分离出来。他与这医生一定在梦中见过,这倒是不假,不过即便是进入了梦境,他们也还是漏过了象征故事开头的标志对话。

 

无限接近死亡的人会保留对生命尽头的记忆么,他想,又或者说梦境所再现的彻底是一息尚存时残余的感官记录,荒诞、零散并不着边际。他的视觉狭隘,眼睑之间的缝隙里剩下一抹故乡的夜幕,眼珠僵硬得没法留意身体周遭凝结的血迹;他的触觉麻木,皮肤割裂躯体破碎,疼痛密集连贯得叫人容易遗忘;他的听觉时而恍惚时而敏锐,从家族领地中人迹罕至处分辨着雪花飘落与萤火虫拍打翅膀声音的幻觉,以及轻缓地念出他名字的人声。

岛田源氏,她说。语气习以为常如同已经这样呼唤过他十次百次,而他对这个声音的源头一无所知。她重新拾取着他游离了的意志,指尖自了无生机的躯壳散落处燃起微茫的、近似破晓尽头的对生命的渴望。

他与酸涩的眼角抗争着,虽然目标只不过是想看清女人的全部容貌而已。来者在这时伸出手掌扣住这一程视野,在他的耳际俯首后再度喊他的名字,气息贴切而真实:

“你乐意为了跨越生死而交付我相应的代价么?”

鬼怪传说之类的东西,自始至终都不在岛田源氏能够心平气和容纳进他认知的范围中。血液流失,呼吸干涸,温度微弱,他的生命也随之流失,随之干涸微弱,对方却悠哉地等着他——指望自己能够给一个答复或者反驳。

还不想死。承受生命带来的苦痛的意义是为了攫紧生命本身,岛田源氏的某个部分这样循环论证着,于是他原封不动地重复着这句话。

这样我是会默认你接受了我的条件哦。对方的声音压得低低的,脖颈也随着声线放低,鼻尖和嘴唇时有时无地贴上他的鬓角,丝毫不在意已经凝结在鬓发之间的大片黑色血痂和遍布在脸颊的流矢伤痕。

现在看着我,她说,成为听命于我的随从吧。

他不愿认同这一番劝诱,因而当视野的主动权被交还时仅仅用了极短暂的时间与她对视,生怕视线在她眼中停留得太久,叫对方以为自己轻而易举接受了那样口若悬河的说辞。拥有异域面孔年轻女性在从前他也见过一些,尽数是在一些出于家业带来的必要与不必要的社交场合需要。那些零碎的印象里,都不包含眼前这一位,却唯独她叫他觉得已经认识有一段时日,即便她的衣着虚张声势,眉心装饰着深色彩绘,鬼怪故事中代表邪恶或者其他同类形象的尖角隐藏在头顶蓬松的黑色发丝间。

看着我。对方又说,在他反复思忖视觉中留存的逐渐模糊影像的时候,濒临瓦解边缘的意识里无法顺利提取出关于她的名字以及一切。她的手指轻轻拍打着年轻武士的颧骨,另一只搁在他的胸口位置,他能感知到的掌心下方,空落落的只有伴随着微弱呼吸的灼痛。

先不要走,你听见了吗,不要走。

她的语气突然变了。

 

*

 

他知道自己的性命又被那个脾气格外执拗的医生争抢回到了这个他们共同存在着的世界上。

更多的血肉躯壳被舍弃了,造价不菲的合金材料取代了它们在青年身上的位子。女医生对他的要求毫不避讳,详细地告知他的身体在手术台上经过了怎样的变动和调整,当他终于有耐心试图留心她说出的每一个字句时,依然听不懂她流畅说出的多半内容。多年前当智械被作为各个领域的知识普及材料写进教育孩子们的书本上的时候,岛田源氏并不花心思去在意它们的特定材料或者工作原理。

胜任这类工作对于她来讲必定是种乏善可陈的成绩,他转念想道。他辨别出声源与自己的距离时远时近,据此设想着医生低头清理脸颊和脖颈上的细碎创口的神情。双眼暂时被纱布遮住了,对方解释这样便于一并包扎眼睑和眉心之间的伤痕。仅剩下光感的视觉很容易让人联想到一些梦境,或者光怪陆离的死亡故事里头的情节,区别仅仅是不再对那个允诺自己生命的女性充满那样强烈的好奇心了。

他依然无法开口提问或者睁眼看她,哪怕是那些名义上他提出的问题或者要求,也都是那医生以她自己的角度对他心思的推测,而后对他征询是否的结果。她不会猜到困扰了他有一阵子的她的名字的问题,所以这个疑问也依旧只是疑问。

他有很多想提出的问题,那些异想天开一般的心思必是远远超越了医生的设想。不仅是她的名字,那固然重要,还有比如她是否对其他患者也如此花心思,比如她是否对于别人而言也能让他们对她百般惦念,惦念到由她的身影独占了感官的虚与实——源氏此刻不确定那一部分肢体是否还存在在这副躯壳上,长时间保持如此僵硬的卧姿,哪怕是幻肢感也会来得更加强烈:他的后颈有些发烫,然后这么想着的时候那一丝丝火花从颈后蔓延到耳根。

说不定她接触的像自己一样的人有过上百上千个,而怎么偏偏是自己在这样刁钻地将她设想得如此亲近呢。他甚至已经忘了引起自己窘迫的实际上是个不为医生所知的、仅仅是个假想的命题。他无从得知医生是否觉察到这可能存在的细微变化。她已经有一会儿的工夫没在同自己讲话了,这阵沉默中唯独能让人感知她存在的便是呼吸和心脏跳动的声音,当然这格外强化了的知觉也都是拜她所赐。也许她正在困惑为什么这年轻人一瞬间流露出的近乎羞赧的神情,即使那神情只有一小部分。

岛田源氏有些懊恼自己此刻无法讲话了,因为沉默还在继续,而他却不能用什么听上去风趣的言辞来转移她的注意力,唯一能做的是与迫切时显得格外漫长的时间不作声地抗争着,期待医生作出什么反应,作出像是根本不以为意的反应也可以。

金属和玻璃碰撞的声音,空气中扩散开的酒精气味开始被冲淡。他在心中默念。灯光的亮度骤然暗下去几个档,与此同时她的双手在隔离手套后面摸索到了额角。

“我不会关灯的。”医生很快解释,“不过是因为要拆换蒙着眼睛的纱布而已——又不能让灯光像刚才那样刺眼。叫你闭着眼的话怎么听上去有点不近人情,很多人都是这样,只不过一两天看不见东西就会烦躁得不得了,我说没错吧?”

源氏想了想,尽可能作出像是在歪着嘴角带点苦笑的表情。他见过自己在镜子中的容貌,常人看来必定格外狰狞,所以在表现出苦笑这方面他并不是那样自信。好在当他能看见医生的时候,对方的笑容恰好是自己心里想着要表露出的那样,这便代表她领会了自己的意思。

“那么要不要等下我们留一边周围伤痕少一些的眼睛,或许能看到东西的话心情也会好点?”言语间她把宽纱布拧成一叠,从鼻梁和眼眶上方绕过去固定在耳后,“这样看就好像什么有特殊能力的人了。那些什么海盗船长之类的传说……哎,闲聊童话故事什么的,我可真是不擅长。”一边缠着纱布一边补充了一句,末了撕下一段胶布固定在鬓角上,为他让出足够的视野来。

源氏顾不上想这些她故意说出来逗自己开心的话。医生把纱布别在他的耳根,几次三番的暗示大概已经足够明显了,明显得或许只差一句语言上的提醒就不再让暗示成为暗示,至少在他看来一定是这样。医生还在讲着什么,听者毫无心思去理解,又或许在他听来那不过都是同样的“刚刚想起了些什么叫人难堪的事情吗”意味的询问,而询问对一个无从辩解的人来说没有实际意义。

医生的工作证夹在胸口的白大褂翻领上,上头印着她的照片和代表名字的几个字母。和他道别时,那张塑料片在他面前晃悠着,却还是无法驱使岛田源氏的好奇心占据上风。

 

漂浮在无尽宇宙之外的意识会保存下来对一举一动的知觉么,他想,又或许有所记录的感知在真实的世界中确有其事。寂静缓慢延长着他所体验到的时间,也许是他确实开口发出了询问反而被真空吞噬,也或许是被切断机能的机体根本无法发出声音。他原本所在世界周遭的回声在前一秒彻底消逝,下一秒钟的等待漫长乏味,与再下一秒被黑暗侵蚀的等待毫无区别。

战死沙场的复仇者。声音的出现突如其来,确信这部分的感知一息尚存的宽慰暂时性超越了对来者身份的质疑,对方的声音近在咫尺,身形却被无尽黑暗隐匿无处辨识。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闪烁了一下,然后他潜在的诉求总算是得到了响应,四下里开始迟缓地亮起些许的光来,算不上明亮,却也能够他在视觉狭窄的范围里获得最有限的信息。

那便是这个未知世界所认定自己的身份,岛田源氏想,假若换成是其他任何人用任何语气念出这样的称呼,听上去都会仿佛某种责备或者控诉,唯独这一人表述不出那样的含义。已经站在了生死的彼岸给耐心创造了充足条件,他看着面前另一双眼睛对自己一刻不肯放松的凝视间的轻微颤抖。对方看上去更像是某种意义上的神明,发饰和羽翼泛着温度略高的金黄,融进在黑暗中开拓着一方异域的光明中;装束里的铠甲和兵刃仿佛在昭告着她不吝惜驰骋疆场,反观她不曾被征战沾染血腥屠戮的神色,却更容易使人想要对其施以给予,而非索取庇护。光怪陆离的世界在他看来大同小异,不论是对他低语的声音,还是与周遭相互映衬的海蓝色眼睛都已经不是初次相识——这一次她更加有理由许诺些同自己进行交换的条件了吧,即便印象中她的举止间那些刻意表露成仿佛漫不经心的邪魅,与此时已经全然是大相径庭。

是我来得迟了,她沉吟,若不是接着发出问话就更像是在自言自语。

要是你愿意这么认为……那你也想这就是生命的尽头了吗?紧跟着斟字酌句。

岛田源氏大约看明了她的心思,也许就是为了让先前所言听上去不失公允吧,于是才不肯直截了当地往她所期待的方向引导自己作出答复。他开始略微回忆起他们少有过的交谈,按照那样的惯例他应当在先前就表明自己不愿就此接受死亡的态度来。

所以要付出的代价呢,但是他出于试探地反问。

代价。她重复着他的话,犹疑的情态顺着眼梢蔓延开来。代价这个词在女武神听来无比陌生,在战场上她曾触碰过太多战士的亡魂,这年轻武士不同于那些人里的任何一个,他如常人那样执拗轻狂、玩世不恭且心怀对生存下去的执念,然而对于死亡的态度也同等冷漠,并不符合与他外表相称的年龄。

代价,于是她回答,作出解释时不忘强调尚未得到答复的询问。那些被引渡为英灵的人都不曾在我这里付出过代价——更何况在本不该牺牲的时机战死的武士。你是就此认可了死亡吗?

岛田源氏摇摇头。他逐渐开始更多地回忆起一些游离在脑海中关于过去的细节,那些难以捕捉和拼接的碎片中包括有什么人物在对他的生命执意挽留,那一番真诚叫人想作出些实际的回应,他现在自然是别无选择。

女武神抬起手来,那些覆盖在手腕与的甲胄上装饰着一圈皮毛,和她的手掌一样,带着和她身上光辉同样恰到好处的温度,并且提示着他发觉自己周身冰冷得了无生气。他因为她突然俯身而心下一惊,无限靠近的亮光让他不得不眯起眼,直到他能在那双眼睛里清辨认那些映出的自己脸上盘踞的伤痕了,她才停止住这一动作,旋即转为落下一个吻。

出身豪门的花花公子一时间愕然,对方仍旧不明晰的身份让他有点失措。然后短暂的一吻结束,原有的光芒随之减缓,温度褪色。应当握着她的手,源氏想,然而在经由尝试的触碰下她始终是一具光影,单方面实际地存在着,觉察到他的摸索后她倒是轻松执过他的手腕,翻过那双掌心覆盖住他的眼睛。

岛田源氏,原来她是知道自己姓名的。视你为希望的倒是有不少,寄心于你的成就或者仅仅在意着单纯的生命本身……也许你还是在意这个吧?

她的声线逐渐模糊了。

 

 

源氏醒过来的时候脸偏在枕头的一边,直对着伏身在床位边上的方桌上写着什么的医生,她把不长的金发绑在脑后,发梢不服帖地翘起来,刚好闯进才清醒人的视线里。他因为这个有些惊讶地哼了一声,带出一串沙哑的声音,继而吓得医生也哎哟地惊呼了句。

“早呀,是哪里疼吗?”医生的语调轻快,她抿着嘴角,转向他的时候方才盯着记录本时候皱着的眉心也已经舒展开,“要是可以的话,也试试看说说现在都还记得些什么先前的事情吧?”

“没、大概没有——好的。”

源氏遵从本能从喉咙里发出声音,这一行为与他的声音同样充满陌生。他不记得自己上一次顺利开口讲话的时间和内容了,和兄长的争斗被生存的本能打上一层模糊的阴影,遮盖了原有的声音和影像。留在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梦境让他心生困惑,与医生对视的时候另一段仿佛荒诞故事的不真实记忆也乘虚而入,耗费他思维里空余的空间。他记得自己伤疤狰狞的面孔,在现在困惑的申请下丑陋的程度大概一定有增无减,要是同她讲述童话故事里头的神明和魔鬼就太荒唐了,岛田源氏把那些来到这里以后才有的梦境拼命赶出脑海去。

记忆在他脑中争斗的时候医生就静默地搁置着手里的工作,目光一刻不停地落在他脸上。

在他足以彻底从画面真切却本质虚假的混乱情境中抽离思维后想起她,语调里不带起伏地询问他是否同意对他进行出于保护目的的改造。医生讲述起智械技术的应用来倒是简要,比起他偶尔认真听旁人介绍它们时的危言耸听要温和得多,平心而论让人对此心生好感也更容易。不过自己在这里也找不出拒绝这一提议的理由,且不说他还没忘记自己为何身处这境地又为何尚存一息,无论是拒绝她还是拒绝那些借由医生来传达指令的上司,反倒都是要为医生增添更多的麻烦。只是想想她耗费的心神在一夕间全部变得无济于事,并且还要为此继续付出心血来,就太叫人于心不忍了。

“借助智械——工程,或者改造技术,这样那样。”他含混地用些零碎的词汇一笔带过,省略了那些需要将不甚擅长的名词连贯成句的过程。医生应该像惯常那样了解他的心思,因而这样的表述算是足够了的。话语间他更加留心的是熟悉却也不属于自己的声音,确切地表述着他脑海里想着的话——自嵌入身躯的金属间往复地回荡,然后才到空气中来震动着传达那些划分成一个一个片段的信息。

医生对他笑了笑,于是岛田源氏也在罩在下半脸的面甲后头作出微笑的样子,把难以言喻的不自在藏在那后头。

“就算你勉强通过了吧——毕竟我没别的特工那样在意人年少时的学习成绩之类。莱耶斯长官说等下过来,倒是不清楚具体时间,按理来讲现在活动的话应该不算难,所以在那之前你要试试看吗?”

医生对他伸出手,没有手套的覆盖就显得亲切又真实,熟悉感叫他不由得下意识抬手,又因为仿佛自身躯体分离的错觉而迟疑了一阵子。手术服在身上一本正经地套着,只是一边的衣袖里剩下带有温度的手臂和肩膀。认为这样的人还需要衣着带来的一丝安慰就有些滑稽了,他没有将这句话说出口,举止间就选择了从人类的角度来讲更容易接受的这一边手臂交到她的掌心里。

医生拍了拍他,肢体行为的表露与她说出口的语言仿佛身处两种截然不同的境况:在引导他迈开步伐之前,她先将他拉得近些,用没有牵他的手臂绕过肩膀给他拥抱。心脏在胸口狭窄的血肉之下跃动的声音似是比方才响了不少,真实的生命体验越是真实,与目之所及的机械躯壳间产生的违抗就也愈发强烈,他不情不愿地挣动分毫,攥起手掌来用指关节压在额角驱赶着烦乱。

 

齐格勒是她的名字,不过正式场合之外人们更多地叫她安吉拉。源氏从莱耶斯口中得知这些的时候,出于某些意见上的分歧,那个看上去有些难以说服的长官在两次喊她名字的时候更改了称呼。作为被谈论的对象让源氏感到有些不自在,虽然他早就在劝说自己会有这么一天,并且他那些别扭的想法并不能带来什么。医生显然对此有所觉察,而与特工们打惯了交道的长官也更显然是不把气氛中的微妙放在心上。

“但是我们永远不能将他完全视作某种武器或者杀手锏,而守望先锋也不应当这么做。”安吉拉强调。

“我该不该说你们做了这一行就格外喜欢把人想象得格外弱势……或者其他什么的,安吉拉,你的这小子可不是省油的灯,就当我是在夸他大有所为吧。”言语间莱耶斯耸耸肩膀,抬起指背揉着他些微冒出点胡茬来的下巴。岛田源氏转过眼,试图从他的表情中理解对方的真正用意时恰好与之目光相对,于是莱耶斯冲着他扬了扬下巴:

“我说真的,博士,这孩子自己总会比你更知道他自己应该做些什么,没错吧?”

莱耶斯又开始故意不去称呼安吉拉的任何名字了。他在末尾把问题抛给源氏,后者嗯了声,转念才想起要规矩地用上尊称,便稍微提高了声音说着没错长官。这应答引得莱耶斯有些得意地、心满意足地笑起来,又或者他只是想借此对医生加以宽慰。他离开之前揉了揉医生的肩膀,她偏着脸轻微摆摆头,原本神情里带着严肃,而后无奈地扬起嘴角笑了出来。

源氏就是在这样短暂的时间里发觉自己与她之间实则无比陌生的状况的。

他认为自己已经是不止一次见过她了——在各种不合情理的时间地点,借由同样不合情理的身份——他对梦境与濒死的所感所知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能够映射现实,甚至预示未来之类的理论假说一无所知。然而他正是凭借着这样缥缈的信息来源来解释自己对这医生的偏爱或者依赖,很难让人不去质疑海市蜃楼上搭建起的城堡究竟有几分牢靠。

单纯的无知在平素里是不会给人带来忧虑的,如果有,那么唯一的缘由便是出于热爱而对真空感到恐慌了。他不曾见识过这让他感觉神秘且庞大群体内的其他成员,博士鲜有在他面前提起他们;曾经他们的对话完全围绕岛田源氏这一个主题,现在他怀疑起这样的自我中心感让人目光狭隘;他同样不了解博士与那些家伙之间的关系,有时他设想那些人会出于对权威的敬重而遵从她的大部分意见和建议,然而方才便证实了她的话语只能在有限的范围里发挥出决定权。

他操控尚不协调的躯体,在短暂电流冲击般的紧张袭来时站起又坐下,而安吉拉开始重复莱耶斯适才的问题,同样叫人忧心忡忡。她难道看不出自己全然不知道要怎么做么——他想着,“成为解决岛田家这个重大麻烦中的有力武器”在行动上绝不会比兵刃相向更简单。从这样的角度来讲,他又对自己究竟要做什么心知肚明,外人对这个自己即将效命的组织视为带来和平的希望,没有哪种和平在其推行进程中不需仰仗于战争和杀戮。

“武器吗,那倒是称不上,博士——”于是他开口,安吉拉点头对他的话表示认同,“倒是不如说你们得到的只是已死之人的亡魂,往往心怀仇恨却很少心怀善意。就像你的预期,我,”声音逐渐降低了几度,“我不知道他们实际会要我做什么——复仇吗,如果把话说得稍微礼貌些的话?”

这话出口之后他便即刻后悔了,说这话的人更应当是从前那个叫岛田源氏的桀骜小少爷而非现今一个这般落魄的、姑且是战争筹码人物,甚至人物也算不上。安吉拉的手掌平稳落在他肩头,让他开始怀念起某一个时刻她围拢手臂时仿佛在怀抱里捧着的那些星辰。有很多话梗在他的喉咙以下说不出声,那些话语的含义也自然因此不得而知。医生偏了偏头,稍许眯起眼睛,内眼睑和眉心之间蹙起一道浅浅的凹痕。

“战争这种事情么,换作谁都定是要讨厌的,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讲。但偏偏那些应当心怀最深嫌恶的人却愈发难以从中抽身——或许是因为他们也最具有发言权吧。”医生沉思半晌,说出的却是一番他有些迷惑的话,听上去不像是对自己的含沙射影,倒是有些让人容易联想为对那些个初来乍到便让人感到不近人情的长官的辩护。

他说:“我倒是看不出你像是会把事情想得很糟糕并保护过度的样子——相反的是太迫切想要给人希望。”因为一些真伪难辨的印象而有些难以避免的武断。医生倒是并不表露异议地点点头,着实出乎他的意料。

“那是我一直想要做的事情,”她在讲话的间隔里将目光放向窗外。天空的浅蓝色逐渐褪了下去,由于早些时候的晴朗,现在外头应该看得见黄昏星了。那与黎明时昭告着将升旭日的星辰是同一颗,源氏有些鬼使神差地想起有人曾经这么教给自己。

“我只是想着你也许要带来希望,希望对于死去了的亡灵而言一定不陌生吧?”她说。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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